七天<3.7>
#王俊凯的第二个故事
3.7 孤独星球（7）
千智赫准时7点起床，推开门，就看到Karry站在他卧室门口等着他。
“Karry先生？”千智赫浅褐色的眸子里充满了疑虑。
Karry的生物钟并不规律，千智赫十分清楚。他没有定闹钟的习惯，有时候会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。这么早起床并且穿戴整齐站在千智赫门口，并不多见。
Karry的心情却是十分复杂。
事实上，Karry昨天失眠到了凌晨5点，晨光初露时才微微困去，盹了一小会儿又醒了，然后一直等到了早上七点，千智赫起床开门。
他想跟千智赫说话。哪怕只是简单地拉拉家常也胜过一个人的孤独。
Karry的眼神从地面缓缓上升，看向眼前的千智赫。
经历了昨天一夜，Karry已经明白，千智赫并不是跟他一样的人类，而是具有人类外形的AI——并且还是自己创造出来的作品。这让Karry觉得十分奇妙。
今天千智赫穿了一件白色的真丝衬衫，黑金色的双排扣外套，黑色的西服长裤。花苞型的衬衫领口让千智赫看起来温柔而优雅。
“今天是什么盛大的节日吗？”
千智赫只是淡淡地笑了笑，不置一词。
Karry觉得奇怪，明明千智赫在笑啊，为什么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苦涩呢。
“找我有事？”
Karry指了指千智赫身后的书架：“我能进你房间看看吗？”
千智赫回头瞥了一眼自己的卧室，马上就让开身位：“当然了，Karry先生——这本来就是你的房间。”
Karry一愣，随即就想明白了。
怪不得这书架上的书籍跟自己的品味十分合拍。原来这些书籍的主人，并不是跟自己志同道合的朋友，而是他自己。
Karry走进千智赫的卧室——不，确切的说，是他自己的卧室，而千智赫才是这个卧室的借宿者。
房间的墙壁是深蓝色的。书架静静靠在卧室一隅，上面放着所有Karry喜欢的读物。床靠窗户摆放，白色的被子没有叠，而是随意地堆在一处，像一片云朵。窗台上放着一只白色花瓶，花瓶里插着一支红色的玫瑰花。
“千智赫……恕我冒犯，但是你应该是不需要休息的吧？”
千智赫点了点头，跟随Karry走到窗台边。“AI不需要休息。但是为了能更加深刻地学习人类的生活习惯和情绪感受，我会刻意模仿人类的行为——比如晚上休息，白天工作。”
“哦……可是……”Karry有些迷惑，“我并没有在窗台上摆放玫瑰花的习惯啊。”
Karry对玫瑰并没有太多兴趣。从小到大，Karry所迷恋并且全身心投入的，只有头顶那片深邃的星空。那星空里的一颗颗星星——不管是暗淡的行星，还是明亮的恒星，亦或者转瞬即逝的流行——才是他心中的美丽花园。
千智赫从花瓶里取下玫瑰，爱怜地抚摸着，然后放在前襟口袋里：“那是我的爱好，Karry先生。”
两人悠闲地吃了个早饭，然后躺在沙发上看电影。
昨晚，一切真相大白。没有了家园，Karry不用急着返航，而千智赫也不用再伪装成星际维修工，维修那艘永远无法返航的宇宙飞船。
时光便懒散下来。两人看了三部《回到未来》，从黎明到向晚。
日暮十分，天空变成了浓烈的紫色。千智赫转过来脸，问Karry：“化石先生，要陪我看日落吗？”
Karry欣然应允。
千智赫领着Karry走了许久，最后来到一处土堆，土堆中央有个凹陷的圆，旁边是一块块大石头。
“千智赫啊……”Karry跟随千智赫在一块石头边坐下，问着，“这个地方跟我们基地外的空地有什么不同吗？为什么我们要走这么远来看日落？”
千智赫已经坐定，双手捧着脸，抬起头，看向紫色暮霭里的红色恒星：“当然不一样了。这是你第一次降落在B612星球的地点。”
Karry的内心突然变得无比柔软。他偷偷地看了看千智赫的半侧面，千智赫专注地看着天，表情像朝圣者一般虔诚。
多年以后，Karry还清晰记得那天的日落。太阳将天空渲染得浓墨重彩，紫色与红色的深浅变换如梦似幻。华彩过后，太阳下沉，光线一点一点变少，直至完全不见。白夜像是穿着绚烂晚礼服却匆匆离场的灰姑凉，在日落时分，脱下了礼服，换上了一身灰暗的衣裳。
Karry看向千智赫。
他还在专注地看天，眸子里倒映着宁静的星辉。
起风了，Karry才看见千智赫收回了目光，眼里还带着一丝眷念。
“谢谢你，陪我看日落。”
“不用客气。”
Karry心中想着，如果你愿意，我可以每天陪你看日落，看日出。如果每次都要说谢谢，那可有点累呢。
千智赫嘴角浮起满足的笑容，口中喃喃：“相比起前六代，我已经很幸福了。”
Karry没听到千智赫这句低声的呢喃，刚想催促千智赫气温已经开始急速下降，两人应该回去基地了，就听到千智赫突然蹦出一句。
“那现在，动手吧。”
“动手？什么动手？”Karry望向千智赫，只见千智赫已经闭上了眼睛，英气的眉毛微微蹙起，脸上满是英勇就义的表情。
“按照前六代AI的流程，当我不再有用，我就到了应该要被销毁的时候。”千智赫一板一眼地回答Karry。
“不再有用？谁说你无用了？”
“我创造出来的目的，就是陪你编织一个梦境。在这个梦境里，地球还在，人类还在。你只是在B612迫降的旅行者，飞船修好后就可以返回地球。当你从梦中醒来，知道了所有真相，我的使命也就结束了。”
Karry很想逗逗千智赫这个一根筋，心想即便我从梦里醒来了，可我还是需要你，我还是想你陪在我身边。
可一瞬间，Karry突然想起来了昨天千智赫阻止自己登上飞船时欲言又止的语气，以及那饱含泪水的眼睛。
——昨天千智赫为了不让我赌气离开，他是冒着自己要被销毁的可能，告诉自己所有真相的？
——今天他穿得如此正式，并不是心血来潮，而是以为今天是他生命的句点啊。
——而他所做的一切，只是为了让自己不要以身犯险，一去无回？
——他是在，用他的生命，保护自己啊。
Karry看向千智赫的眼神，愈加深情。
千智赫全然不知。他闭着眼睛，等待着Karry终结自己。
等了半天Karry还没有行动，千智赫心想Karry是不是忘了如何销毁AI，于是乖巧地解开衬衣扣子，打开盖子，对Karry说着：“绿色那根线，Karry先生。”
“明明告诉我真相会死路一条，为什么还要选择告诉我？”
“Karry先生，我应该保证你的安全。”
“不，这不是你的真实想法。”Karry语气十分笃定，“我并没有在你的程序里设定我比你高的优先级。所以你选择保证我安全而牺牲你自己，这解释不通。千智赫，告诉我原因。”
“我想，因为我爱你。”
Karry整个人都是一怔。他明白千智赫对自己的眷念与依赖，但是他万万没想到千智赫会用“爱”这个字眼。
“你确定？”
“我确定。”被风扬起尘埃的B612旷野里，千智赫的声音缥缈却清晰，“当你为一个人做一些连你自己也无法解释的事情，排除所有其他原因后，剩下的唯一解释，就是爱。
爱，让人疯狂，也让人痴迷。让人失去理智，也让人憧憬明天。
就像《罗密欧与朱丽叶》一样。殉情，也许是最坏的选择，却是爱的唯一答案。”
如今，千智赫终于读懂这本书，读懂了书里的感情。对于死亡，他没有害怕。不仅没有慌乱，还带着一丝感恩。他庆幸自己还能如此充裕地和他最爱的化石先生告别。
千智赫没有等到Karry拉下他的绿色连接线，而是等到了Karry印在他脸上的一个亲吻。
疑惑地睁开眼，Karry的脸庞就在千智赫眼前。
Karry的眼中带着笑，语气像棉花糖一般甜蜜而温柔：“我舍不得你。”
温度渐凉，Karry拉开外套，将千智赫整个儿裹进怀中。
Karry和千智赫手牵手走进基地的时候，Gibran调皮地吹了个口哨，然后将穹顶变成了白色教堂，还放起了《婚礼进行曲》。
Karry眼睛都笑弯了，嘴上却是在揶揄：“Gibran你又不务正业了。你每天的耗电量可是很大的，小心我为了省电把你关机。”
Gibran跟Karry拌嘴丝毫不落下风：“我只是觉得无聊，随便放一放轻音乐。我可没暗示什么……”
接下来的十年时间里，千智赫带着Karry踏遍了B612的每一个地方。
B612是一颗小行星，表面积只有地球的千万分之一。千智赫将Karry的飞船修理好后，两个人环游了一圈B612。他们在北极滑冰，在赤道穿着特殊面料衣服蒸桑拿。在高山上攀岩，在海洋里潜水。
某日，Karry坐在海滩边沉思，千智赫走过来，靠在Karry肩上。
“海洋那么美，可是没有鱼。”
因为B612的海水含盐量太高，所以海水里面只有几种细菌和海藻，没有植物，更没有动物。
Karry转过脸，眉目含笑地看着千智赫。
“我们去找鱼，好不好？”
“找……鱼？”
“嗯，找鱼。”
“准备好了吗？”休眠舱里，Karry安慰着第一次进行休眠的千智赫。
其实作为AI而言，Karry在设计AI身体构造的时候，是有设计休眠状态的。按下休眠开关，机体就会进入低耗能状态，电池可以保证三千万年不耗尽。但是Karry想让千智赫体验一下他的职业经历，因此也让千智赫躺进了他旁边的休眠舱。
千智赫满以为Karry所说的“找鱼”是在B612寻找生物，结果Karry的视野比他想象得更加开阔与神奇——Karry是想要在“宇宙”这片广阔的海洋里，寻找“智慧生物”这种鱼。
“嗯。”
休眠舱的盖子缓缓关上。低温气体注入，千智赫和Karry便进入了休眠中……
千智赫和Karry没想到的是，他们最终找到的“鱼”，不是鱼，是一颗“橘子”。
要不是带了显微镜，Karry实在是无法用肉眼看清那颗微观星球里的一切。
这颗星球，直径只有十公分，差不多一个橘子大小，按照星际命名规律，星球的名字应该叫做KA4188，但Karry和千智赫都习惯把它称之为“橘子”，因为它的体型和外观实在是太像橘子了。橘子星球虽然体积微小，可是通过引力测量，这家伙却是个大秤砣——它的质量居然是地球的十倍！
在这颗橘子星球上，Karry和千智赫发现了一种智商处在原始发育阶段的智慧生物——橘子星球引力巨大，那些智慧生物都长着扁扁的身体和扁扁的脑袋，匍匐在地上，靠着身体上的茸毛缓缓行走。由于身体和脑袋是一大一小两个圆饼，远远看上去像个毛豆，所以Karry和千智赫就称呼他们为“毛豆”。
“他们真的是智慧生物？”千智赫透过飞船的显微镜，看着橘子星球的一切。
“你看到显微镜中央那两只毛豆了吗？”Karry凑到千智赫旁边。
“嗯……他们先是从两个地方靠近，还没接触就分开了。”
“你看，他们不是通过气味或者抚摸传递信息的。你看到其中一颗毛豆在地上留下的痕迹吗？那是他们的文字。有了文字，经验就可以得到传承，这就是文明的开始。”
千智赫离开显微镜，走到飞船船舱，透过玻璃看着那颗小小的星球。
“是不是，等他们慢慢发展，也会出现文明，自然科学，诗歌，哲学，天文……”
“嗯。”Karry也趴在舷窗玻璃上，“会有子孙繁衍，文化传承。多好啊，他们还有美好的未来和无限的憧憬……”
千智赫听到Karry这句，侧过脸，就看到了Karry眼中的羡慕和失去家园的忧愁。“Karry……”
“希望他们不要重蹈覆辙。宇宙很美，也很危险。哥伦布的探险，有可能是新大陆，也有可能是深海。”
千智赫伸出手，握了握Karry苍白的指尖。
Karry朝他笑了笑，示意自己只是触景生情，并不会萎靡不振。
反手握住千智赫的手指，盯着橘子星球一会儿，Karry突然转过脸来，眼里闪烁着亮光。
“我想我可以送他们一个小小的礼物。”
两人从橘子星球回来，Karry就一头扎进了工作室，经过了300小时的奋斗，Karry从工作室出来，拿给千智赫一颗米粒大小的晶体。
“钻石？”千智赫笑着，“Karry先生，如果你想用钻石向我求婚，可没有什么创意。碳元素是宇宙常见的元素，并不稀奇。”
“这不是钻石，也不是向你求婚的。”
千智赫脸上立马红了一大片，连耳朵尖都是红的。
Karry嗤嗤地笑开来：“千智赫，你脸红了。”
“哼……”千智赫别过脸去，有点儿生Karry的气，“都怪你把我做得太灵敏。”
笑好了，Karry才认真回答千智赫提出的问题。
“这是碳炔。”
碳炔，千智赫是知道的，最硬的物质，硬度是钻石的40倍，石墨烯的2倍，如果放到地球土壤里可以存在上亿年之久。
“这是……你所说的，给橘子星球的‘小礼物’？”
“嗯。”Karry拨弄了一下碳炔。
这是个四面体的碳炔，四个面，每个面都是三角形，六条棱。
“我把我毕生所学都放在这个碳炔上了。”
千智赫拿过碳炔，放在阳光下看了看，一脸疑惑地还给Karry：“这上面，没有一个字啊……”
Karry将碳炔放在口袋里，牵着千智赫往飞船走：“走，我们再去一趟橘子星球。再给你几分钟好好想想。”
结果到了橘子星球，千智赫还是没猜出来。
Karry也不卖关子了，将碳炔埋到橘子星球的圆心处后，返航的时候才跟千智赫细细解释。
“所有的知识，都放在了四面体的六条边长度上。”
“长度？”
“嗯。这是我认为记录信息最高效的方式。比如，其中一条边的长度是3.68931468……”
“小数点后无穷尽吧……”经过Karry一点拨，千智赫茅塞顿开。
“嗯。至于他们能用多高的精度测量出这条边的具体长度，取决于他们的科技发展水平。随着他们科技的进步，测量的精度越来越高，所能获取到的信息也就会越来越多。”
“你将知识通过十进制编码方式，储存在了长度的信息里。只要他们能破译长度，就能读取你给他们的知识。”
“嗯，没错……刚刚那个长度的前50个数字，我说的是，不要轻易尝试与外星文明接触。我的星球就毁灭于此。”
“所以这条边所记录的信息应该是地球编年史。算是给他们留下的经验。”见Karry点头，千智赫又问道，“那剩下的几条边呢？”
“数学，物理学，化学，天文学，人文科学。有些重要的定理，比如牛顿三定律，爱因斯坦相对论，宇宙大一统理论等等，我都放了进去。这样，他们一旦能破译此信息，科技文明就能提高一大步。”
“信息对他们来说适用吗？”千智赫思考得很细致，“比如宇宙第一速度。他们的引力跟我们不一样，那么第一速度也不一样。”
“我按照他们的引力和星球环境进行了调整。碳炔里储存的信息都是符合橘子星球的基本规则。所以，就那么一点儿大的碳炔，我足足打磨了100多天呐。”
千智赫嘴里发出一声惊叹。
他惊叹于Karry的奇思妙想，也惊叹于Karry的脚踏实地。
将座位调到仰卧状态，千智赫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，闭目养神的时候，随口冒出一句：“你猜，如果有一天，毛豆们找到了那块碳炔，破译了里面的讯息，他们会将碳炔的制造者，称为什么？”
Karry的目光穿过舷窗，投向遥远无垠的宇宙。
“上帝。”
从橘子星球回来，千智赫还沉浸在喜悦里，全然没有休眠解冻之后的不适。“Karry，我们会看着橘子星球一年年的进化。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。”
Karry看了一眼千智赫，温柔地笑了笑。
千智赫多像人类啊，会哭会笑，会欢呼雀跃，会胡思乱想。
可是还是不是人类。
他并不知道，人类的寿命是有限的。
指尖滑过千智赫黑色的头发，Karry朝靠在他肩头的千智赫轻声说道：“这个任务，就交给你了。”
千智赫还没明白Karry的意思。
“为什么是我啊？Karry先生你不一起吗？”
“智赫。”Karry发出一声微小的叹息，“有一天，我会离开你的。”
“去哪里？”千智赫的眸子还带着懵懂。
“去……”Karry无奈，却也不得不实话实说。在人类的世界里，无论贫穷富有，无论身在何处，死亡才是大家共同的归宿。“我会老死的。”
“老死？”咀嚼着这个词汇，千智赫的双眸蒙上一层水雾，“不……你不会老死的，Karry先生……你可以休眠，在休眠舱里，你愿意休眠多久就可以休眠多久……”
“可是休眠只是将人的新陈代谢速度降到最低，是延缓衰老，并不是阻止衰老。有着休眠这项技术，并不代表我是永生的，只是将我的生命稀释，拉长。况且，休眠的时间并不能算在生命里。休眠时，我没有知觉，没有意识。我不能陪你，也不能感受你。休眠只是将我存活的时间滞后，而我清醒的时间长度是基本固定的，120年左右。我不是永生，你才是。智赫，有一天，我会老去，答应我，你要活着，好不好？”
千智赫将脑袋扎进Karry怀里，不让Karry看到他留下的泪水。
“一定有什么办法的。”
办法，Karry不是没想过。可是他既没有办法跟千智赫一样永生，也不愿意在自己生命终结的时候也把千智赫终结。那样太自私。
在Karry与千智赫长相厮守的问题下，解是空集。
“没有办法，智赫。没有办法。”
千智赫拢了拢手臂，将Karry抱得更紧。
“我不要你离开我。你离开我了，我怎么办？”
千智赫的身体微微颤抖，Karry只能抚摸着千智赫的脊背，一点点安抚他。
除去休眠的时光，人类的极限寿命是120年。
Karry今年35岁。满打满算，清醒的时光里，他还可以陪千智赫85年。
他会好好陪着千智赫，给与他所能给与的全部的爱。
即便85年时间，在AI永无止境的生命里，只是一瞬。
——tbc
